一千二百多年前,被貶南方的柳宗元和吴武陵終日同游山水、詩文應和。期間,吴武陵向來自晋地的柳宗元提出一個“大哉問”:“先生晋人也,晋之故宜知之?”這或許不經意的一問,却扣動了“一身去國六千里”的河東先生之鄉思,他不厭其詳地宣揚起晋地的豐饒、險固與厚重,後人將其説概括爲:一曰晋之山河,表裏而險固;二曰晋之金鐵,甲堅而刃利;三曰晋之名馬,其强可恃;四曰晋之北山,其材可取;五曰晋之河魚,可爲偉觀;六曰晋之鹽寶,可以利民;七又先言文公霸業之盛,而後以堯之遺風終焉。
柳宗元這篇《晋問》,寓情於理,持之有故,回答了唐代人心中經典的“山西印象”。若將吴武陵之“晋問”抛諸當代,向今日的國人問及他們心中的“山西印象”,不知大家能給出哪些答案?對於今日奮力謀求經濟轉型、能源革命與生態恢復的山西人而言,我們對自己的家鄉又有多少精凖、深刻而多元的認知?山西的學者又能發掘出多少可以服務於當代的文化資源?這些問題值得每一位心繫山西的朋友加以深思。
人世變换,滄海桑田,當我們審視柳宗元當年的答問,文公霸業與堯舜遺風已隨風遠去,名馬、河魚與北山之材的聲名已不再顯赫,鹽鐵的重要性也被更爲知名的煤炭所取代,不變的似乎唯有“表裏而險固”的三晋山河。三百年前,顧祖禹就曾高屋建瓴地概括道:“山西之形勢,最爲完固。關中而外,吾必首及夫山西。蓋語其東則太行爲之屏障,其西則大河爲之襟帶。於北則大漠、陰山爲之外蔽,而勾注、雁門爲之内險。於南則首陽、底柱、析城、王屋諸山,濱河而錯峙……是故天下之形勢,必有取於山西也。”回顧歷史,表裏山河之固,不僅關乎三晋大地的命運,也關乎整個黄河流域的地緣政治,乃至天下大勢的長治久安。讀懂這片壯麗山河及其人文地標,便找到了解讀山西,乃至解讀中國歷史的鑰匙之一。
在山西的諸多地標之中,以晋地之風骨言之,則首重黄河與太行。
黄河爲中華民族之母親河,洶涌澎湃,激蕩於天地之間。每一位國人心中,必定存有一種根深蒂固的黄河情懷。而這條長達五千四百六十四公里的滔滔大河,將其最具個性的風采唯獨留在了山西。在晋陝大峽谷之間,黄河展現出她最爲經典的形象。“白日依山盡”的詩句,在鸛雀樓上縈繞千載;后土祠的雕梁畫棟,見證了漢武帝樓船秋風的氣概;壺口瀑布的濤聲,凝結爲《黄河大合唱》的怒吼;“鯉魚躍龍門”的傳奇,寄托了我們對人生奮進目標的嚮往。華夏文化正是在晋陝豫黄河金三角地帶開始大放异彩,孕育出早期中國的文明星火。
太行爲古之名山,素來享有“天下之脊”的榮耀。蘇東坡曾言:“太行西來萬馬屯,勢與岱岳争雄尊。飛狐上黨天下脊,半掩落日先黄昏。”太行山不僅是一座客觀存在的地物,更是一座充滿文化意象的名山。對於山西而言,太行是屏藩,是阻礙,也是英雄不屈的象徵。千百年來,人們對“愚公移山”的執着精神世代傳頌,對“羊腸阪詰屈”的艱險望而興嘆,對游擊健兒們在太行山上的抗日事迹熱烈歌頌。學者們分析,太行山經歷了從文明起源之祖山、兵家必争之雄山、宗教廣布之聖山、文人激贊之奇山、中國革命之英雄山到新中國典型輩出之勞模山等長期進程的演變,對太行文化與太行精神發展過程的認識,是深度發掘山西文化的必由過程。
以晋地之胸懷言之,則長城與五臺,尤能體現其雄渾、博大與包容。
長城本非自然地物,但她猶如一道突起於大地上的青筋,和丘陵山岡早已血肉相連,成爲一種近乎自然的存在,正所謂“山登絶頂人爲峰”。山西長城在中國長城史上占據着重要的分量,僅明長城便有三道拱衛京畿之防綫分布於山西北部與東部邊界。在戰争時期,長城是晋北的雄關鎖鑰,無數次阻擋了胡馬南下;在和平年代,長城又是溝通中原與草原的紐帶,聯絡起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友誼。雁門紫塞昭君泪,井陘天險韓信功。目睹了無數悲歡離合之後,走向寂静的山西長城在歷史深處留下了蒼茫背影,斑駁的墻體已日漸蒼老,堅韌的精神則歷久彌新。
五臺山,華北的屋脊。遠觀五峰聳立,峰頂平坦如臺。相比地質學上的五臺,國人更加熟悉的是她的宗教屬性。“一部佛教史,百座藝術宫”,作爲傳説中文殊菩薩的道場,全國四大佛教名山之首,這裏的佛寺鱗次櫛比,佛塔摩天入雲。中國現存最古老的木構建築南禪寺、佛光寺深藏於山麓;代表漢藏兩地的青廟、黄廟在此握手。“明修長城清修廟”,信仰的力量,有時足以化解干戈,乃至穿越千年,給予今人智慧的啓迪。
由此可見,黄河、太行、長城、五臺這四大地標,并非冷冰冰的地理名詞,而是帶有温度與性格的生命體,是我們講好山西故事、傳遞山西精神的地脉源泉。古人云:“黄河爲血脉,太行爲筋膂。地靈育聖賢,土厚含文武。”一代代的先人歌頌黄河與太行,一部部的典籍書寫長城與五臺。對於今天的我們而言,扎根前代的文化沃土,立足當代的文化視野,仔細搜尋、梳理歷史上哪些著名學者曾圍繞四大地標著書立説,又有哪些重要的著作中存在相關的篇章,是一項十分重要的基礎工作。
古文獻在文明的迭代和創新中往往發揮着重要作用。百年以來,殷墟甲骨、居延漢簡、敦煌遺書、明清檔案四大古文獻的出土或發現,成爲中國乃至世界文化史上的盛事。時至今日,傳世文獻的“新發現”已不那麽容易,電子檢索系統的便利也在挑戰着某些文獻整理工作的必要性。不過,我們仍然認爲,以學術的眼光認真篩選,將那些深藏琅嬛之中、不爲人所注目的典籍,通過專題整合的方式進行“再發現”,依然有着重大的意義。秉持這一觀念,我們向山西乃至全國讀者,隆重推出這套《山西文獻叢編》(以下簡稱《叢編》)。
《叢編》以上述山西四大地標爲單元,從文獻學的角度入手,從歷代史書、地志、游記、政書、文集、輿圖等多種史料中加以搜尋,初步選定、呈現出一批具有重要研究價值、以往較爲人所忽視的資料。這一工作與古代“類書”的編纂似有一定相似之處,不過我們在選取文獻時,不拘泥於展現原書的完整性,而是以内容與四大地標的契合度爲標準,有的全書收録,有的部分保留,結合了“類書”與“叢書”的特點。這對於如何古爲今用、推陳出新,推動山西古文獻滿足現代研究的需求,是一次體例上的嘗試。
從《太平御覽》到《古今圖書集成》,從《四庫全書》到《中華大典》,大型資料彙編的編纂一直是文化史上的盛事。文脉傳承,薪火綿延,是我們義不容辭的使命與責無旁貸的事業。期待《叢編》這座“智庫”的問世,能讓相關領域的研究者與文史愛好者,通過對這批文獻的瞭解與重視,領略到三晋大地獨特的文藴底色,發掘出全新的學術創新增長點,爲山西各行各業的文化建設提供幫助。
《叢編》的問世是衆多同仁齊心協力、傾力合作的結果,所收文獻之底本大多由國家圖書館、上海圖書館、湖南圖書館及其他館藏單位提供。項目編纂團隊在底本的遴選、剪裁、使用方面開展了大量的前期工作。編輯團隊則以嚴謹認真的專業態度,確保了《叢編》的順利出版,在此致以真摯的感謝!
我們在着手編纂《叢編》的過程中,翻閲一頁頁的古籍,先賢們的如椽巨筆,令我們時而激動、時而嘆息、時而深思。開卷必然有得,集思方能廣益,期待朋友們與我們一同走進《山西文獻叢編》。如何答復新時代的“晋問”,或許答案就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