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载于《地方文化研究》2022年第10期

一、问题的提出

山西商人原始经营文书的学术研究可以分为三个阶段。二十世纪前半叶，山西商号伙友、政府官员和学者开始注意到山西商人遗留下来的原始经营文书。蔚泰厚伙友李宏龄将票号书信编为《同舟忠告》，卫聚贤在祁太平地区搜集山西商人原始文书。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中国人民银行山西分行与山西财经学院联合承担了搜集山西商人原始文献的工作任务，1990年《山西票号史料》出版。史若民整理了茶商规程《行商遗要》等文书。令人遗憾的是，这些文书始终没有成为山西商人研究的主体材料，大部分流入了收藏市场。二十一世纪以来，晋商文化热带动了相关文物收藏的热潮，学术界也越来越重视地方文献的收集整理与研究，刘建民、李锦彰和宋庆林等收藏家陆续将收藏的原始文书付梓，晋商文化基金会也陆续出版了一系列的原始文书。

大部分山西商人文书都加盖有印章印迹，这些印章印迹是文书的重要组成部分。但研究者历来不重视这方面的研究，只有部分收藏机构或收藏家从印章鉴赏角度给予过关注。2012年，北京晋商博物馆精选了其馆藏的数千枚山西商人印章，开发为文创产品。2015年10月，由晋商文物收藏家宋庆林先生辑考，祁县乔家大院民俗博物馆组织编辑的《晋商印迹》出版。此书辑录了宋庆林先生三十余年来收集的祁太平等地晋商印章五百余枚，每册一卷，印章按性质分类。既保留了重要的史料，同时也是一件艺术作品。

印章是山西商人文书研究中的一个特殊问题，前期研究积累很少。不同类型的山西商人文书印章的使用既有共同点也有差异，印章研究可以对不同类型文书进行类型化的研究。本文作为探索性的研究，以山西商人货运票单这一类文书为中心展开对山西商人文书中的印章印迹的研究。以促进相关研究的深入开展。

二、山西商人货运票单概况

山西商人货运票单目前在各文物市场、晋商主题博物馆、发票博物馆都有大量存世，还有很多收藏家藏有很多货运票单，大部分尚未正式出版。本文的研究以《晋商史料集成》（以下简称《集成》）一书中收录的山西商人货运票单为主体材料，共计四百余张，收录在第66册第三类簿记中的单据类。《集成》中收录的这一批运单集中在晚清民国时期，最早是道光二十五年，最晚至民国二十多年，时间跨度较长。

图1：《集成》货运票单时间分布统计图

《集成》所收货运票单样本总量少,来源比较单一,不具有太强的统计意义,但能反映目前存世货运票单的大体情况。图1是《集成》所收货运票单时间分布的初步统计,民国年间的运单数量最多,其次是道光年间。从货运票单的地点上看,大多也是集中在山西和河北地区。总的来说，《集成》中这四百余张货运票单反映了晚清民国山西商人在华北地区的货运情况。由于有些运单保存并不完整，票面残缺和漫漶不清,并不能将所有的运单上的信息都识读出来。笔者将可辨别的地点信息汇总成表1。

表1：《集成》货运票单中所涉地名统计表

从上表1不难发现，山西地区占绝大部分，且这些地点自北向南贯穿山西。北至原属山西的归化城（今呼和浩特），南边到黄河渡口——风陵渡、茅津渡。晋中南地区的寿阳、榆次、太谷、祁县、平遥、灵石、临汾等地运输的商品大多是一些日用杂货品，这是人们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的一些商品。山西中北部的忻州的花布业较为发达，但是都是从直隶的邢台地区购货，运至忻州后再转销。从运单上的地点信息可以大致了解山西及其周边地区的商品流通情况。货运票单所涉商品种类较多，多集中在粮食、布和杂货等商品，这对于商品名称的研究大有帮助。其中，粮油和布匹的种类是最多的，其他还有铁货、木材、烟草、药材、羊皮、盐。

由于目前文书市场较为混乱，通过文物市场辗转流入收藏家手中的货运票单已经被打散，不能保持原貌。货运票单类型的文书存量较大，更容易在流通中分散，保存情况更不容乐观。《集成》虽然不能反映目前货运票单的全貌，但基本能够反映货运票单这一类文书的基本情况。

三、印章印迹的形态

印章印迹的形态是对印章印迹的物理特征的描述，包括印章的材质、图案、颜色、形状、大小等，印迹的拓印方式等。

山西商人原始经营文书上出现的实际上是印章的印迹，既反映了印章形态，也反映了印迹形态。印迹能够反映出印章的部分形状、尺寸等形态信息，但无法反映材质长度等形态信息。印迹的形态主要是拓印的方式。

印章形态主要有形状、文字和纹饰三个方面。印章形状主要方形、圆形和异形三种，图2展示了这几种形状的印章。方形章既有长方形，也有正方形和菱形。图2左图既有正方形章，也有长方形章，其中正方形章加盖在数字上，长方形章是商号落款章。圆形章通常为椭圆形，图2中图既有正方形章也有椭圆形章，正方形章加盖数字，椭圆形章作为注销印花税票之用，骑缝盖在印花税票上。异形章最主要的是财神章，财神章通常出现在文书的最开始，图形为财神人物形状。除财神章外，还有树叶形等其他很多种类的异形章。图2右图既有正方形章也有异形章，正方形章加盖在数字上，异形章是财神章，加盖在文书右上编号上。不同印章有不同的文字内容，商号名称最常见。正方形章是最常见的印章，文字内容通常为商号名称。方形章文字通常也为商号名称。椭圆形章比较少见，出现比较晚。异形财神章以财神图案为主体，通常也有商号名称或吉祥语，一般字体很小，不易辨认。不同印章的纹饰复杂程度也不同。正方形印章使用最多，纹饰通常比较简单，通常为单线或双线边框，没有其它纹饰。椭圆形章较为少见，一般纹饰也较简单。方形的商号章则通常有较为复杂的边框纹饰。异形的财神章本身就是一个财神图案，纹饰最为复杂。

以上是印迹所反映的印章形态，印迹自身的形态反映了盖印的方式，包括颜色、方向和位置三个主要方面。印章的颜色大部分是红色，也就是朱印，也有少数为蓝色。目前所见蓝色主要是印花税票注销所使用的的骑缝章，时代较晚。印章的盖印方向主要包括正印和斜印两种。斜印主要适用于正方形印章。其它都是正印。正印又分为竖印和横印两种。竖印的长度大于宽度，横印的长度小于宽度。方形章和异形章通常都是竖印，与大部分货运票单一致。唯有椭圆形章是横印居多。印章的位置有两种含义，一是印迹位于文书的位置，如财神章通常位于文书最前面，这就是通常所说的抬头章。另一方面则是印迹与其它文书要件之间的关系，分为空印、压印和骑缝印三种。空印是印章不压任何文字或印花票。压印主要指印章压盖在文字上，压印就是通常所说的押款章。骑缝印主要是印章骑缝盖印在印花票上，也有类似契约合写的骑缝盖印方式，骑缝印就是通常所说的骑缝章。

图2：货运票单印章形状与颜色

在整理货运票单时，印章印迹形态需要进行记录，不能忽略这一信息。下面以一张货运票单的例子来说明如何进行整理记录（参看图3）。

图3：民国廿年福厚永发票

【票额】福厚永

第壹拾五号，脚户杨德金车，今揽到恒盛合号名下，小米叁拾四发十五升{数字上押盖方形章，斜印，福厚永记字样，无纹饰}，言明每石脚银洋壹元{数字上押盖方形章，斜印，福厚永记字样，无纹饰}，送至汾城县交卸，倘有短少损坏，脚户照地头时价补赔，现付{现付上有一戳记，当为核对用}银洋六元{数字上押盖方形章，斜印，福厚永记字样，无纹饰}，下欠，自付。

本宝号查收，民国廿二年后五月初二日，洪邑曲亭镇福厚永记{“洪邑曲亭镇福厚永记”落款为长方形章，竖印，无纹饰}发票

{右侧旁批：“共装4线袋廿6条”}

{右上角旁批：“自车装3石，杨德金装12石05，□付3元，赵桃元装11石，□付3元。孔广全装8石2，银洋4元。”}

这份货运票单上共出现了六处印章（含戳记），四枚同款正方形印章，一枚商号方形印章，一枚戳记。在整理中均通过夹注的方式说明印章的形态、盖印方式、文字与纹饰内容等信息，有利于展开对印章印迹的研究。

四、印章的使用

对印章使用的研究实际上是对使用场景的研究。印章使用既有通行的一般性的习惯，也有一些因商号和使用场景差异而存在的特殊习惯。

山西商人货运票单上印章的使用存在一些通行的习惯，大部分商号都遵循这些习惯，虽然这些习惯大部分不是国家规定的，但已经成为特定商人群体共同遵守的行业性习惯了。

1、数字加盖印章

数字加盖印章是印章最重要的使用场景，其目的是为了明确相关主体的权利义务，并防止篡改数字。只要是使用了印章的票单几乎在每一个数字上都会加盖印章。货运票单上经常出现的数字包括：票单编号、货物数量、货物包装数量、货物重量、脚钱等，这些要素上面常常会加盖印章。如图4左在编号、货物数量（容积）、包数和货物重量等四个数字上均加盖了印章。数字加盖印章并不总是每个数字上都加盖，有时候两个数字临近时，也可以使用一个印章，原则上以覆盖数字为准。如图4右包装数量和货物重量数字使用了同一个印章。

图4：货运票单上数字加盖印章的情况

2、需要明确权利义务的重要文字上使用印章

在数字上加盖印章的主要意义是具单主体对于内容的保证，防止中途出现篡改。除了数字之外，还有一些重要的文字也需要具单主体做出保证。图5福义庆在“现付不欠”四字上加盖了自己的正方形印章，这是说明脚钱在运输之前已经支付了，脚户就不能在货物运到之后再行讨要脚钱了。这就明确了谦瑞益（由运来昌代收）在收货之后不再有支付脚钱的义务，可以直接收货，福义庆和脚户都没有讨要脚钱的权利了。印章就起到了明确权利义务的作用。

图5：需要明确权利义务的重要文字上使用印章的情况

3、商号落款印章

货运票单的商号落款通常是戳记，但有时候也是印章。图6中永□远商号就是如此。也正是因为此商号使用印章作为落款，字迹有些漫漶，无法完全辨认清楚。这枚印章虽然不能完全辨认，但其形状为方形，与其它数字上加盖的正方形印章不同，且其边框纹饰较为繁复，这也是此类印章的特殊之处。在货运票单上使用商号落款印章主要是证明此票单为特定商号开具。

图6：商号落款印章的情况

4、印花税票骑缝章

民国时期开始征收印花税，大部分货运票单均贴有印花税票，由于有专门收藏印花税票的藏家，部分印花税票已经被揭取，但仍然留有痕迹。印花税票上面通常需要进行注销。从货运票单来看，注销有两种方式，一是在上面骑缝写字，通常是商号名称中的一个字；二是加盖骑缝章。这种骑缝章通常为正方形字号章。同一个商号也可能使用不同的注销方式，如下图德胜隆有时使用墨书画字，有时使用骑缝章。印花税票上加盖的骑缝章通常为商号的正方形印章，但有时又用专用的骑缝章，与押款章不同。如下图勤丰恒就使用了椭圆形的特殊印章作为骑缝章。

图7：印花税票注销章

货运票单上印章的使用毕竟没有统一的规定，而只是有赖于商人习惯。不同商号在使用印章时有不同的习惯，大略可以做出以下一些区分。

1、使用与不使用印章

部分商号完全不使用印章，勤业居现存5份货运票单全部没有印章，仅有商号戳记。图8展示了其中的一份。印花税票上也不加盖印章，而是写商号名字作为标志。再如庆逢源现存3份票单，仅仅有纪年和商号的戳记，没有印章。总体来看，不使用印章的商号是少数，规模大多较小。如上述庆逢源商号为寿阳县张净镇的商号，勤业居为寿阳县城内商号，都是为谦瑞益供应粮食的小商号。

图8：不使用印章的情况

2、使用印章的位置

大部分商号都在数目字上使用商号，这是通行的习惯，但是具体在什么位置使用印章，不同商号还有细节的区别。图9的两张票单中。右图信亿粮店所有票单均不在编号处加盖印章，但在计价单位“庄”上加盖印章。左图勤丰恒所有票单则在编号上均加盖印章。这些差异均与商号使用印章习惯有关系。

图9：使用印章位置的不同习惯

五、戳记：特殊类型的印章印迹

货运票单上的印章印记可以分为两种类型：印章和戳记。狭义的印章指与戳记相对而言的印章，广义的印章则可以包括戳记。从形态上来说，印章通常都有边框，戳记通常为阳刻的文字，没有边框和纹饰，形态简单。这是比较容易辨别的形态特征。从功能上说，戳记只是以印章的形式记录的文字内容，与其它刻印或抄写的形式无本质不同。印章则是文字以外添加的内容，具有特殊的功能。从盖印方式上来说，戳记都是空印，不和其它文字叠压，因为它本身就仅仅是文字。而印章虽然也有空印的情况，但大部分情况下都是压印或骑缝印，与文字或印花税票构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戳记的使用和功能比印章简单，在山西商人货运票单中，满足如下两个条件就会使用戳记。一是戳记文字是票单中频繁使用的文字，且文字确定，不会出现不同写法。为了避免反复书写的麻烦，刻成戳记。二是戳记文字不是固定不变的，会随着时间、业务类型、业务实践的差异而变化，但这种变化非常缓慢或者变化类型很少。以上两个条件必须同时满足，如果完全不变化可以直接刻印在印版上，没有必要使用戳记。但如果变动频繁，那也不能使用戳记，需要手写。因此，版印、戳记和手写实际上是三种文字书写形式，按照改动频率高低进行排序。版印文字是完全不改变的文字，戳记是改动不频繁的，手写则是改动频繁的。常见的戳记主要是年号戳记、地点戳记和商号戳记，有时也有一些涉及货运业务方面的戳记。

普通戳记主要有三种：年号戳记（含民国或中华民国）、地点戳记和商号名称戳记。年号戳记文字符合变动不频繁非常缓慢的条件，同时也符合经常使用且文字不会变动的情况，因此适合使用戳记。图10是光绪的年号戳记。民国虽然不是年号，但类似于年号，图12中有中华民国字样的戳记。年号戳记可用可不用，具体处理方式是多元化的，图11民国就是直接刻在了印版上，不再使用戳记了。

图10：年号与商号戳记

图11：货运业务戳记

图12：较为复杂的业务戳记

某些商号频繁与某地商号开展业务，某些地点就适合使用戳记，或自己商号所在地点也适合使用戳记。图12中的“榆次北关”就使用了戳记。部分商号使用的货运票单是将商号名称直接刻在版印上，但是更多商号则是使用戳记、印章，或者直接手写商号名字。图10中除使用年号戳记外，就使用了德胜和商号戳记。对于某个商号来说，自己商号名称是基本不会改动的，那么为什么商号名字不直接刻印到印版上呢？货运票单的程式化使得票单可以买卖，商号自己无需专门制作货运票单的印版，而是购买现成的票单，这样特定商号的字号显然就不能直接可在印版上了。

有些货运业务在开展过程中会遇到一些常见的情况，重复书写比较麻烦，但又可能会存在变化，这时也可以使用戳记。图11中“付清不欠”和“祈赐回条”就是这种情况。脚钱的付清不欠是常常需要说明的，但并非每一次都是付清不欠的。祈赐回条也是经常要说明的，但回条也并非每次都需要。这种情况下，使用戳记是比较合理的。

除了上述字数较少的简单戳记之外，也有一些字数较多的较为复杂的戳记，但也和经常进行的业务有关系。下图票单中部有三处戳记“共佃过卡厘金大洋”、“内加赈济捐银”、“由石付清”，由于在货运过程中脚户常常需要垫付厘金、赈济捐银，并大多由石家庄方面付清，因此才制作了这三种戳记，用于说明这些情况。

六、结论

本文依据《晋商史料集成》所收录的货运票单探讨了这种特殊类型商人文书上的印章印记的一般情况。最后将目前得到的结论总结如下：

首先，山西商人货运票单上印章的形状主要有方形、圆形和异形等几种，文字内容、纹饰、印迹颜色、盖印方式均各有特点。这些印章形态大体涵盖了山西商人使用的常见印章，但有些印章不能涵盖或较少体现。如财神章在货运票单中使用很少，防伪章在货运票单中也基本没有体现。

其次，山西商人货运票单印章主要在以下几种场景下使用：数字加盖印章，需要明确权利义务的重要文字上使用印章，商号落款印章，印花税票骑缝章等。这些印章的基本情况与其它文书上印章印记类似，但不同文书由于本身性质和内容有异，印章使用也有差别。如清单一类文书由于上面有大量的数字，印章使用数量要大大多于货运票单。

最后，戳记是一种特殊类型的印章，文字纹饰均较简单，主要起到减少书写票单工作量的作用。从版印、戳记到手写这一序列的使用可以看出山西商人业务发展的情况。版印的使用说明山西商人文书的使用已经具有相当规模，所以才需要将经常使用的不变的文字刻成印版。戳记的使用说明山西商人业务量已经有相当规模，货运票单上戳记使用就说明这一商号货运非常频繁，每次书写同样内容已经非常繁琐，需要使用戳记来减少工作量。

编者注：原文刊载于《地方文化研究》2022年第2期。出于排版需要，本文在编辑时省略了注释，如有需求，请下载原文查看。